感謝媽媽,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
直到很多年后,如果有人問起,我也只能說:“是的,我會彈琴!焙孟裰皇且粋普通的技能,會游泳、會寫字、會說英語……
會彈琴,這聽上去并不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。
可惜一開始,媽媽并不是這么想的。
我生長在大西北沙漠邊緣的油田小鎮,從爺爺輩的第一代油田人建起它,到所有人在我十來歲時陸陸續續搬離,那里都是相同的模樣。小鎮自成一個“王國”,我和我所有的同學一樣,在小鎮醫院出生,在小鎮中間的幼兒園玩耍,然后從一樣的小學讀到高中畢業。
所有人似乎都互相認識。
“顧老師給她家姑娘買了鋼琴”“人家慧子比貝貝小,都開始學琴了”……大概也就是這樣的理由,足以支持媽媽做出“一定要讓女兒學琴”這個決定。更何況,彈鋼琴是多么“高貴”的一件事:“你看電視里,公主們在晚餐后總是坐在客廳的鋼琴前面彈琴,穿著精致的大裙子,多美!蹦悄,《茜茜公主》的電影剛剛熱播,存留在媽媽內心深處的公主夢,被描繪得倍加誘人,可在那個家里孩子還要為了吃飽飯而打架的年代,這些怎么可能實現呢?
“我還記得自己上中學時,就為了能摸一下音樂老師那架腳踏的風琴,每節課之前爭著搶著要去幫老師抬琴。多按了一下,心中就能幸福好久!”琴鍵上滿溢著媽媽少女時期的夢。
那年我四歲半,幼兒園肄業,被“夾帶”進小學學前班,坐在小課桌前,腳還踩不到地面。媽媽29歲,和爸爸月工資加在一起也就兩三美好百元,家里存款兩三千,一架鋼琴怎么說也要近萬元。
句子迷媽媽說服爸爸,兩人開始頻繁地坐公共車去銀川看琴,直線距離近100公里。那時候柏油路都還沒修好,單程近四個小時,道路坑坑洼洼,路兩邊是連天的戈壁、露天煤礦和零零星星的土坯房。這條路在往后的日子里,我們又走過無數遍。
“我當年真喜歡那個一萬二的蘇聯進口的鋼琴啊,你爸就在旁邊勸,說借的錢太多,家里還要存錢買冰箱電視,就太困難了!眿寢屨f。
“我覺得我的琴已經很不錯了。德國原廠的產線,晚幾年就都國產了,遠不如我的呢!遍L大后我這樣安慰媽媽。
“嗯……也行吧!
鋼琴搬回家的場景我還記得。春夏之交,窗外的陽光還蒙著春天連綿的沙塵暴過后的黃白色,爸爸和他七八個年輕的朋友轟轟鬧鬧地把一個巨大的、沉重的、被嚴嚴實實包裹的大家具抬上三樓。小小的家里圍了很多人,包裹層層打開,黑色的鋼琴漆在陽光下明晃晃的,刺人眼睛。
媽媽像是對著全世界宣布:“貝貝,這是你五歲的生日禮物。你以后要好好學,聽見沒?”
“嗯!”
后來我明白,永遠不要輕易答應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——即便當時明白又如何,我沒有選擇的權利。
隨著鋼琴搬進家門的,是一些鐵律:所有作業必須在下午放學前完成,每晚七點到九點固定練琴兩個小時。媽媽會坐在我的旁邊,從開始的音階,到每一首曲子的每一個音符和節拍,全程監督。中途只能上一次廁所,喝水一次,時間嚴格固定;彈錯音會打手。從鋼琴進門到我初中畢業,每天最少兩小時,幾乎全年無休,重大考試、比賽前,練琴時間會盡可能延長。
十年周而復始,一直到我考完業余十級的考試。許多孩子一路學到五六級就放棄了,他們曾是我媽媽買琴的母親動力!斑@不過是一個興趣愛好嘛!”他們會這樣自我安慰,只有媽媽帶著我,一路考到我能考的最高級。
“媽媽,為什么慧子她們都不學了,我還要學?”
“這是你答應我的。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!
從90年代“學琴潮”開始,城市周末的大街小巷,太多太多的琴童在家長的帶領下背著提琴(還好,沒看到過背著鋼琴的)和琴譜,像是去完成一項特殊的使命。
不乏如郎朗父親一樣的家長,帶著兒子背井離鄉,租住在北京的小破房子里,就是為了兒子能在中央音樂學院找“最好的音樂老師”,考音樂學院附小、附中,從此走向“鋼琴家”之路。當然,郎朗只是個例。
“找個好老師,這太重要了!”作為高中老師的媽媽,從來就對此堅信不疑,“海頓教出了莫扎特,莫扎特教出了貝多芬!
可小鎮上會鋼琴的成年人,也就是學校的三兩個音樂老師,自己都遠談不上專業,怎么教小孩呢?只有去市里。百公里的土路,單程近四個小時。
銀川的鋼琴“專業課”每周一次,每次一小時。周日早晨七點整,媽媽拖著我坐上去市里的公交車,為了省錢,只買一個座位,客滿的時候就一路抱著我。中午將近十二點到銀川南門老汽車站,坐3塊錢的人力三輪車,半個多小時到文化街的歌舞團大院,下午四點原路返回,晚上到家早已天黑。
冬天好冷,常常開始上課了,我的手仍像凍壞的胡蘿卜,沒有那么多時間用來浪費,手指在僵硬的彈奏過程中才慢慢恢復知覺。連鋼琴老師都有些不忍,倒杯熱水讓這對大風里來的母女倆先暖一暖。
夏天好悶,母女倆昏昏沉沉地擠在公車上,我滿身都起了痱子。
我很羨慕那些住在離老師家不遠的市里的孩子,“他們條件真好!”母女倆總是如此感嘆。每當拉著媽媽的手走在銀川寬闊的馬路上,我總是什么都想要——一切都那么好看、那么新鮮,但到頭來也什么都沒買。媽媽的理由不容置疑:“學費一次50元,還有吃飯、來回車費,我們要把成本控制在一次100元以內!迸紶柭愤^鼓樓的新華書店我們會去看看書、琴譜和磁帶,只有和鋼琴相關的,媽媽才會額外通融。
很多年過去,在某個飯局上,有人說:“你知道以前馬家灘有個瘋女人,每周帶著娃娃去銀川學鋼琴。簡直是瘋了!
我和媽媽聽了大笑不止,可是轉過身去,我莫名地就想流眼淚。
因為學琴的成本太高,練琴就需要加倍努力。挨打變得很頻繁。后來我還問過爸爸,你為什么從來不進臥室看我彈琴?你不喜歡嗎?爸爸故作神秘地悄悄對我說:“太慘了,我實在是看不下去!”
伴隨琴聲的歡笑聲寥寥無幾,似乎這件“高貴”的興趣愛好無法讓任何一個人從中獲得“輕松”與“喜樂”。常常伴隨著的,是抽泣聲和嚴厲的訓斥聲,每首曲子想過關都需要巨大付出。我被撕過琴譜,被打紅過手,似乎還有幾次被拉下琴凳……爸爸偶爾勸兩聲,但多半都是沉默的,他當然也“救”不了我,我知道。
有時候,媽媽也會很溫柔——巴赫的曲子太難,考級又非要考,我學得太吃力,媽媽也會抱怨:“為什么會有人寫出這么復雜又不好聽的曲子!眱扇艘粋音符一個音符地“讀”,好不容易彈順了,都會覺得如釋重負。
在往后的很多年中,每當有人問我:“你喜歡彈琴嗎?”“喜歡”這個答案就只是說給媽媽聽的。
怎么會有小朋友喜歡這件枯燥、乏味又痛苦的事情呢?那時候的我著實難以理解。
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,我會被反鎖在家里,要完成當天的“任務”。有的時候只是鎖一個晚上,寒暑假的時候會是一整個早晨或者下午。雖然寂寞,卻是我難得的休閑時間。
在閉鎖的空間里,我彈五分鐘琴,轉悠五分鐘,翻翻童話書,和自己說說話。電視是不敢看的,因為電視機會熱;玩具也沒什么好玩,拆來拆去不過就是那么幾個。
有那么一兩個暑假,也有同學來找我,我沒有鑰匙出不去,她也進不來,兩個小姑娘就坐在地上,隔著房門聊天。我不時看看表,提醒她:“你得回去了,我媽要回來了!
來外婆家過暑假的表哥們也會來找我,但只是為了拿我爸媽的“小霸王紅白機”——他們在門口求我偷出來給他們玩,我爬上衛生間的洗衣機,打開衛生間高高的小窗戶,把游戲機盒子艱難地遞給窗戶外面疊羅漢的兩個哥哥,然后羨慕地看著他們離開。
更多的時候,我只是趴在陽臺的窗戶上發呆,看著外面偶爾飛過的鳥,和更少的人從家門口像是廢墟一樣的荒地上經過。沙塵暴吹過的時候,閉上眼睛,我總感覺自己聽到了海的浪濤聲!吧衬谋M頭就是大海呢!”
我不止一次閉上眼睛,想象自己住在一棟海邊的房子里,穿著公主的紗裙,聽見真正的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。
每一次在親戚和朋友面前的“表演”,都會出大大小小的差錯,我很緊張,我討厭彈琴給別人聽。
每一次想要在小鎮另一頭的外婆家和表姐再多玩一分鐘,都會被媽媽拉上自行車后座,滿含著不舍和淚水離開。
每一次被鋼琴老師指責曲子出錯太多或不夠熟練時,就像負擔了某種沉重的罪名。離開老師家的那一刻,我知道無休止的責罵又要開始了。極少數時候,在課上受到了夸獎,我總是小心翼翼地觀察媽媽的表情,如果老師關上門后,媽媽說:“今天還不錯,但老師說的其他問題,你還是要注意……”這才代表我真的可以露出輕松的表情了。
想來,這個過程我們都很辛苦,可哪兒有什么東西是可以輕松獲得的呢?
“瘋女人帶著娃娃去銀川學琴”的故事延續了五年,我家終于搬到了銀川?歼^六級,媽媽再也認不清愈發復雜的五線譜,我也不再需要她從頭盯著我彈到尾。八級的曲子很好聽,九級好難,十級我不太有把握……這些問題隨著初中青春期的叛逆變得非常模糊。
忽然有一天,鋼琴老師在媽媽數次征詢意見之后,明確地說:“這孩子不適合搞鋼琴專業!”
“太讓我失望了!我覺得自己過去近十年的重心完全放錯了位置!眿寢専o比惋惜,“女孩子學個藝術,多好!又輕松又溫柔!”
我的手太小,即便付出比正常孩子多達數倍的努力,同樣的曲子我依舊彈得非常吃力!靶ぐ畹木哦榷級虿坏,怎么學專業的?”這是我的“硬傷”。媽媽一直忽略了這一點,最終我偏離了她的規劃——上音樂學院附中、考上北京或者上海音樂學院鋼琴表演系——那樣的話,既不像媽媽學理科那么辛苦,又不像爸爸學文科那么枯燥。
我在媽媽的失望中“倉皇”地讀了高中。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,鋼琴課也就這么停了。
高一時,一次我有機會在全校同學面前彈《悲愴》。下面很吵,所有人幾乎都在聊天,對于我的曲子似乎毫無興趣。我記得自己還化了妝,一直很緊張,感覺每一雙眼睛都在批評自己,感覺總有某一個樂句我沒有處理好。這種感覺很糟糕。
事實上,那天難得地沒有出錯。
后來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——
“媽媽,我發現學校的鋼琴放在什么地方了!竟然在一個階梯教室里面,晚上偷偷去彈琴,合唱團的師姐問我,要不要來合唱團當鋼伴,我想去呢!”
“媽媽,學校鋼琴比賽,我進復賽啦!
“媽媽,鋼琴比賽我被刷掉了……有個師姐彈了肖邦那首特別難的練習曲,好好聽!”
“媽媽,我在教會當了司琴。有人在教堂結婚,我彈了婚禮進行曲!”
……
“媽媽,公司附近的琴房都好遠,我好久沒去了!
“媽媽,我想彈琴!
在我意識不到的某一年的某一刻,我忽然和以前的生活和解了。
我無比感激童年的每一首鋼琴曲的學習——從維也納古典樂派到浪漫主義,讓我在往后學習文學、藝術、歷史中,不斷彼此影響和融通;感激童年無數枯燥乏味的練習,讓所有的技巧成為我的肢體與記憶不可磨滅的一部分;感激那些獨自在家的日子,讓我早早地不那么懼怕孤獨和別離,并在往后的生活中一直充滿浪漫與幻想。
這種和解,或許也像我當初學琴一樣,是無可選擇的?刹缓徒庥帜茉鯓?我完全沒法想象,拋棄了這段童年——或者說幾乎是整個童年的全部——我會是什么樣子。
當我如此向媽媽“告白”的時候,她只是說:“小時候管你彈琴管得太嚴了,我現在都覺得自己好傻。你會不會怪我?”
大學畢業到北京工作,我租的房子里一直沒有鋼琴。
在過去的兩年中,我只學會了一兩首新曲子,是趁每年回家中秋節的那幾天,斷斷續續學的。舊鋼琴一直擺在新家的書房里,上面鋪著雪白的蕾絲花布,琴身依舊閃著耀眼的黑色的光芒。
我最后一次給外婆彈琴是大一的暑假,我彈了德彪西的《月光》,外婆說:“真好聽,好溫柔!”那時候她正飽受癌癥的煎熬。
我忘記最后一次彈琴給爸爸聽是什么時候,大概去香港讀書前,和他在廚房做飯的時候,我忽然跑回書房彈了我新學的曲子。廚房開著油煙機,我想他未必能聽得到。
寫這篇文章之前,我視頻“采訪”了媽媽,母女倆還沒講多久,眼淚就流了下來,這是我自己不管怎樣都沒法解釋和安撫的情緒。
我快29歲了。如果我有一個女兒,我想自己未必能有勇氣和毅力像媽媽這樣,付出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十年,日復一日地為女兒的一個“興趣”辛苦奔波。
在視頻里我數次想對她說:這么多年過去,我明白,自己最終收獲的,遠比曾經付出的多。感謝媽媽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。
話剛到嘴邊,我就哽咽了。(文/沈澤清)